【三】
弥留之际，唐清洛来入他的梦。
商景想这真真是报应，这么多年的煎熬过后在故事终结处都不肯让他安心终老。
梦中的阿洛有时是幼时的小孩子，穿着米莉古丽做的小衣服跟在自己的脚步后，等到快跟不上才伸手牵起他的衣角让他慢一些；有时又是成年了的样子，在风沙漫天的龙门荒漠举一壶陈年烈酒邀他一醉方休才肯让他出房门，一双眼睛明亮得很。
再后来，就只能梦见他们的最后一面，狼狈至极的落魄魔尊和高高在上的恶人统领。唐清洛无法言语，只那一双眼狠狠地看着他，是和从前一样的尖锐眼神。
仿佛要把他印刻在心里，直直恨上一辈子才肯罢休。
直到收到白鸽传书，商景才知道这一仗自己是败得彻底，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没能逃开冷面阎王的手心，还被逼迫着向他献上了自己多年的友人，方才换得自保。
他与唐清洛在王遗风的门前分手，装作是有事的样子，暗暗地跟在他的身后。他目睹唐清洛依靠着唐唤在紫竹林的墓碑，想起那天冰原下他要葬在紫竹林的话，大概是想和唐唤作伴。
一路跟着他走到了恶人谷的入口，商景躲在暗处笑他天真，一个仇敌多数的杀手竟敢手无寸铁地走出恶人谷，也不怕还未出昆仑就暴尸冰原。
他从腰间取下落凤拿在手中，终是踌躇了一阵，但一想到叶清疏那眼神，心中就止不住一阵寒意，抬手是芙蓉并蒂，抬起头正对上唐清洛不可置信的眼神。
“你莫要怪我了，”他一边取绳索捆住他的双手，一边安慰他。
唐清洛只剩下一双眼带发泄自己的怒火，仿佛在质问他为何。
“叶清疏要你，否则凛风堡不保，倘若是你也会明白的，对吧？”、
被捆住的人便那样看着他，眼神里的怒火被一股悲哀冲散，唐清洛眼眶发红，似乎是仍不肯相信商景叛他到这般地步，即使报仇没放过他。
唐清洛就这样被他交到了叶清疏的面前。
叶清疏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唐门，后者满脸愤恨。
“不错，”他听叶清疏开口，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应你的自然会满足。”
于是带着唐清洛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风雪中泪流满面。
浩气盟退兵，商景回谷后大病一场。肖药儿当他是苦寒入骨，却医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心病，心病难医，恐怕要随他一辈子才能消退，如同他的孽缘业果，需要一生偿还。
大部队归来的那日，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推门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夫人，身边搀扶着的人他认得，是陶寒亭部下的人。
“红姨来有何事吗？”
“我来问问先生可见到了我家阿洛？”红姨也不耽搁，开门见山质问他。
商景这便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回答。是告诉她唐清洛人在浩气，还是说他远走江湖，亦或说他命不久矣？
“阿洛与谷主请愿，几日前已出谷。”
“先生可知他去往何处？”
“不知，听说是回了唐门的。”
“你骗人。”红姨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扶着苏倾的手臂，再看已是满目泪花，“阿洛不会对我不告而别，你骗我。”
商景这才知晓唐清洛走前并未与她告别，“红姨我绝不会骗你，阿洛已经离开。”
红姨在他的门前闹了半晌，最终还是哭着离开了尸田，后来听说与苏倾东行回了东都。又过一年，收到苏倾寄来的帖子，红姨终是生了个胖儿子，定居洛阳。
商景后来去了趟小少林的紫竹林祭拜唐唤，他站在衣冠冢前不知该如何开口，该怎样同这位爱徒如命的师父叙事他是如何将他的爱徒送到仇敌手中。
“你常说人各有命，或许这就是我和他们各自的命。”
他在墓碑旁徒手挖出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束白发，红丝线系着，挂着唐门破军的一个衣角，埋在了唐唤的身边。
就当，让你们师徒团聚吧。他想。
多年后他终是敌不过时光荏苒，匆匆老去。
“青岩。”
“师父，我不是青岩。”
一个万花弟子跪坐在他的床边，注视着他苍老的面庞。商景这才想起，青岩早在多年前的昆仑死去，死在自己的身下，自己的手中。他颤颤巍巍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仿佛看得到上面沾染的鲜血，他的徒弟，爱人，友人，他的一切都如此血迹斑斑，洗刷不掉。
他在这烈火地狱中饱受煎熬，斑白了鬓角，破损了面容，他再也握不住闪光的落凤，拿不出雪白的玉佩，提不起斑驳的药箱。
弥留之际才想起，自那日一别他与唐清洛再也没有相见，这位子如他所言，高处不胜寒，他却逃脱不得。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再难熬也只能前行，没有后退的道路。
恶人谷“毒医”商景，天宝八年继任统帅，至死未再出恶人谷一步。
他的毒，最终还是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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