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李慕从未有任何一刻如同现在这样归心似箭。
归，是归那本以为再也无缘踏足的一片土地，是归那一段早已被自己烙印上“江湖不见”认知的感情，是归到梦中那一抹红的身边去，是归去少年岁月中无法磨灭的一道伤痕。
他的手紧紧攥着缰绳，夜晚的官道上前后无人，只有马蹄疾驰在道路上的声响，和一声声催促的马鞭响亮。
他的心早已脱离了疲惫的躯壳，跳跃着、跳跃着奔向版图的西南方，奔向那一片徘徊在梦中的风雪和风雪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
那是他仍旧存活的唯一理由和唯一证据，倘若没有那个人，他的记忆不过是岁月长河里的一捧黄沙，一阵风即可吹散，留不下痕迹；倘若没有那个人，他的人生只剩下度日如年，每一根变白的发都是无意义的褪色，不能为他的人生带来任何一丝色彩。那个人是他活下去的希望，是他的无上希望和虚妄梦想。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有顿悟的那一刻。
李慕的顿悟来得格外迟，如果再早上几年，让他坚持着穿过层层风雪，紧拥狐裘中颤抖的身体，是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悔不该当初，只能一遍遍责怪着自己，然后夹紧马肚，勒紧缰绳，以求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马经过多日奔波早已不复健壮，有疲惫之态，再也不能如出发之时那般矫健，他抚摸着鬃毛轻声安慰着多年老友：“我们回来了。”他说着，竟有些情不自禁，眼角开始发红。直到站在“永不受苦”碑前，他的回忆将他一瞬间拉到多年前，他骑马出谷回头看的那最后一眼。
李慕脚下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没人看见有泪滴在炎热的土地上，又蒸发成一股虚渺不可见的烟消散在空气中。
他回来了。是否一切都还来得及更改，是否他也有机会重来？可若是能够重来，唐唤却再也没有音容笑貌，他的花儿再也无法张口回答他的话，多年的死伤失便成了全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雪魔武卫抓到了一个浩气盟的人。消息报到商景那里的时候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时分。此时浩气盟应当处于战事纠葛中，瞿塘峡沦陷后以叶清疏的性格定然会集结军队随时反扑，苏秦的死讯克尔汉早已带到，刑天正坐帐中运筹帷幄，商景算来算去都觉得叶清疏不会有时间往恶人谷送人。
“或许……是个熟人。”克尔汉在他身边现身，这样说到。
“熟人？”
“‘天机’三天前就应当被带到谷中，现在还没有见到人……”贼猫思量着别时唐饶被仇恨禁锢的双眼，总觉得他不会乖乖从命。
“那小孔雀可是给我找了个**烦啊……”商景瞬间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是万不会想到那个在自己面前萧瑟颤抖的小唐门能为了个男人做出这样的事。
“他不想活了吗？”
“我走前给了他解药，可这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月，他还是会回来。”
“不会的，他没那个胆子。”商景起身从木箱中取出自己的落凤，“他既然能把这个人引到我这，怕是压根就没有动活下去的心思。”
“这……”
“你且今日出谷，去一趟瞿塘峡看看苏秦的尸体是不是还埋在土里，他带着唐清洛引开李慕无非是不想让他们见面，如此想来八成是回唐家了。沿路去找，有消息了再回报。”
克尔汉并未向他说明苏秦真正的去向，是了，烧成灰还被吃进肚子里这种事情说不说也无影响，只是下意识地保护行为，贼猫这个传令官仅存的那么一丁点私心都送给了唐饶那刻苦铭心的感情，为友人省去些主上不必要的猜测罢了。
“是……”他跪在主人的脚下，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低垂着代表着臣服的头颅，心里却思衬着能拖多久，给唐饶一个藏身处，让他安息入眠。
李慕被雪魔送到平安客栈，顾延恶正在桌上跟人举杯痛饮，看到他进门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酒坛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溅射出的酒液沾湿了裤脚都来不及去管，他匆忙起身想要去行礼，手还没举起来就看到李慕一身代表浩气盟的蓝色盔甲。
“李统……李慕！”他差点脱口而出，让雪魔松开对他桎梏将人引到桌前。
“许久不见了。”李慕神色自然，仿佛多年前的离开只是出去游离，多年后的归来也是理所应当一般。
他自顾自地坐下，拆封了手边酒坛上的封泥，酒液入喉，是熟悉的味道。他这才长舒一口气，终于回来了。
“你此时回来又是为何？”顾延恶问他。
“寻人，只是没想到都没人认识我了，还把我抓到你这来叨扰。”
“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顾延恶接过酒坛放在桌上，“你不该指望还能留下什么。”
是了，这已经不是他还站在顶端的那个年代，或者说那个年代从他挥鞭离去的时候就已经结束。恶人谷每日生生死死，有人来就有人走，出头的新人层出不穷，老人或死或逃，除了十恶和那个几个活下来的幸存者，大概只有自己知道这条三生路究竟走了有多久。那个属于他的时代似乎在更迭迅速的恶人谷里被人遗忘，连同他当年那些震惊众人的壮举一起被人抛在脑后，恶人谷的新人们再见他，或许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简单的、无处可去的叛逃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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