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郡里横死的视察官员并没有引起太大风波，由于宗族势力太过庞大，早些年也有从上京来的官员死于赴任官道上。
对于秦岭山脉中的大部分宗门来说，来自上京带着陛下心意的张庆，早该死在那一天的剑光下。
只是因为忌讳，横街上关闭了几家酒铺和饭馆，然而在领取到族内派发的银两后，没有一位掌柜表达不满。
只要没有外人介入，衡山依旧是那个最好的衡山。任他风进雨进，皇帝不能进。
在灰蒙蒙的中午，黑帘的马车顺着石板路驶向城外，马车经过城墙边的柳树时，绿色的枝条打在黑帘上，露出车里的木盒。木盒上沾染着一些血迹，周围飞着几只苍蝇。
而在同一天，天底下无数的道观里，走出了无数灰袍或者黑衣的道士。那些道士手持白色经卷，像无数片白色的雪花散落人间。
向来不喜欢沾染红尘俗世的修士们，开始向人间洒落一场大雪。细小的雪花从今年大旱的幽州开始堆叠，渐渐汇聚成汹涌的民潮。
在张庆死的那一天晚上，幽州刺史府被愤怒的灾民们用合抱木柱敲开，人们举着火把踏碎了门槛，乱哄哄冲进了府衙和粮仓。
穿着中衣的刺史还没来得及点亮蜡烛，举家都被人声和火把惊醒。或许是火把的亮度太强，糊窗的宣纸都被照得通红，刺史家的小女儿被惊醒开始啼哭，在极度的嘈杂里，刺史大人急匆匆走出厅堂，光着双脚走向墙外的人群，他第一次与治下的百姓面对面平视，也第一次被无数火把照亮了面庞。
看着刺史大人虽然清瘦但并不灰白的脸色，饿得五脏如同火烧的灾民终于爆发出了无尽愤怒，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狗官私吞灾粮”后，潮水一瞬间沸腾爆炸。
或许因为天气太过干燥，晚上的军营起了一场大火。因为忙于救火，士兵们并没有发现城内某个方位亮起了很多火把，而前往传讯的辅兵连同他那匹皮包骨头的母马一同死在了黑色胡同里。
老母马就被饥饿的人群拖走，血水淅淅沥沥在地上流淌过，老鼠和苍蝇在地沟上顺着味道追过来，在血迹边窸窸窣窣地游走。
看着眼前这一场荒唐的混乱，刺史大人哪怕说了无数遍诸如“灾粮在路”“调度需要时间”都无法浇灭被燃起的怒火，看着混乱的人群，他的神情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刺史走出大门，反手将木门紧紧关闭，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门栓，锤子与木杆轰隆一声敲击过来，血水溅在雪白墙面上，人群倏忽寂静了一瞬，旋即被刺激得更加疯狂。
感受到屋外的嘈杂气氛，躲在屋子里的女人颤抖着手抱紧女儿，她推开侧门往院子里跑，因为饥饿而虚软的双脚绊在门槛上，在摔倒的那一刻她用手扶了一下木桌，勉强不让孩子从怀里掉出来。
木桌晃了晃，桌上的小盒子发出轻微的响声。看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女人的嘴唇颤了颤，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她哆嗦着手打开盒子，拿出里面半块米饼。因为放置得太久，米饼已经变得很硬，拿在手里像一块白石头。
粗粝的饼摩擦过她的手掌，女人的泪水滴落在食物上面，又渐渐滴落到地面。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晚一些，因此河道上游破冰的日子也比往年慢，夫君说灾粮会从陆路和水路运输过来，他们看着这半块饼喝了很久的水。
有一次她晚上被声音吵醒，看见夫君扶着桌子往小木盒边走，她偷偷将头藏在被子里开始哭，女儿已经没有奶水喝了，夫君也很饿，她不能说什么，但是觉得很委屈，于是她紧紧把眼睛闭上，好让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木盒开启的声音，她偷偷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下夫君看着木盒，良久才颤抖着手伸向茶壶开始喝水，因为夜晚非常安静，喝水的咕咚声在夜里更加清晰。
听到喝水的声音，她的泪水不停往下掉，止都止不住。听见夫君的脚步声往床边走，她赶紧翻了个身，夫君躺下以后，却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摸了摸，然后说“睡吧”。
听见夫君的声音，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在夜晚哭得越发大声，她抽抽噎噎道：“我们走吧。”
她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会留下什么烂摊子，那一刻她饿得心慌意乱，只想往一个丰足的地方逃跑。
沉默的时间持续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夫君睡着了，才听见他说道：“我读圣贤书……”
女人轻轻啐了一口，道：“圣贤书能够当饭吃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全然忘记自己也出自书香门第，自小读着书长大的。
听见这句话的夫君反而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幽州还有人呢。我受皇令治理一方百姓，如今天灾人怨，我怎么敢逃？”
女人慢慢闭上嘴，不再说话，夫君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笑着说道：“城外的灾民已经开始剥树皮吃泥巴，他们苦啊。”
女人跪倒在小木桌边，看着那半块米饼，不停地用头撞击着桌沿，“你当时怎么不吃呢，我当初就该让你吃的，怎么能让你饿着肚子上路……”
她的手不停颤抖，然后忽然发了狠一般把硬邦邦米饼往嘴里塞，由于米饼太硬，她虚软的牙齿并没有顺利咬开，于是她掀开茶壶盖子将白水往嘴里倒，将自己呛得直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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