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风撑着头,长发遮住半张侧脸,也挡住了些微光线。
他有些恍惚,恍惚到握紧手桌沿,手骨寸寸发白。
从岸边的老人家出来后,他是真的以为,以为自己摆脱心魔,自己心如寒铁,再也不会被他人的目光刺痛半分……
可在这酒馆里,他瞬间崩溃如游兵散勇,昏黄火光凉得像雪,一点一点往心里透。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印象中,唐笑之也曾站在黄河岸边,隔着血光,问他:道长,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他明明想要的是……向生而死,要以身付道,即如下山前于真武大殿前,对师父说,纵死无悔。
于是一语成谶,前路步步难行。
沈南风模模糊糊想,真武山上的云海,应该还和以前一样,横亘万里;大殿后哪位小师妹种下的花,此刻也开了吧?
这时候的中原,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万物春生,有花烂漫。
那时候,他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明明和唐笑之次次相对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后悔。那么现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老人沙哑粗粝的嗓音里,他又在抗拒什么?
他其实,即便无数次努力隐藏,也是想过“如果”的。
如果能够,他想要和唐笑之站在一起,去找寻一条能容纳两个人的路;他想要,光明正大站在黄河岸边,看江水滔滔不休;他想要,重回真武山的时候,不是一个满肩鲜血的青龙会贼子……
一时间,他脑中几乎炸裂开,说书人的嗓音、惊堂木、铜锣都模糊成一团,似乎离他远去,又若有若无往他耳朵里灌。
于是经脉在锣鼓声中一晃一晃,几乎紧拧起来,气血翻腾而上,冲得他两眼发黑。惊堂木的声音变作一根一根冰寒银针,往他脑门里扎。
一瞬间刀光血海,一瞬间春花烂漫。恍惚间,他又来到了黄河边老人家中,那位刚刚死了儿子的老人,对于江边的事情一无所知,还等自己的孩子回来。
还给他递了药、布巾和茶水……
一会儿又是唐云在自己面前瞪大眼睛倒下,血光尽头,是自己一点点揭开他背上燕云防布图……
转眼又是唐笑之的铁扇横空呜呜飞来,在自己背后划过一道贯穿腰颈的伤口,在淋漓鲜血中,他还见到那双眼中满是愤恨与惊寒。
“哥哥、道士哥哥……”
光影渐渐散去,他慢慢睁开眼睛,脑袋上的汗水几乎浸湿头发。
刚刚被他救下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抓着一个黑乎乎冻梨,往沈南风手里塞去。
沈南风还有些迷糊,默默地接了过来,被冻得醒了几分。又见那孩子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羊肉汤,于是把盆往那孩子面前推了推,摩挲了会儿冻得和冰块一样的梨。
他洗得掉自己的无措,压得住自己的彷徨,却解不了他人心中滔天愤怒,江边累累血仇。
沈南风垂下眼,慢慢站起,虚浮的脚步渐渐有了力气,才一步步往说书人身边走去。
他轻轻从袖中取出一角碎银,放在桌边。
灯光在他睫毛下揉了一片阴影。
沈南风语气和大部分时候一样,还是平静温和的,“老人家,请将那沈南风的事,再讲一讲。”
老人一顿,往前探了探头,摇着满头的白发,嘿嘿笑道:“这位小道士,你和那位沈南风是同门吧,可不要老头儿讲了,就被你一剑砍杀。”
沈南风静静往自己桌边走去,周围的人好奇地打量他,屋内倒安静了。他给自己倒了壶清水,定定道:“无非想听一听这位同门,做了哪些罪事,好回山禀报。”
桌面下的手,握得太紧,微微地颤。
铜锣声复又响起,老人嗓音粗厚,将烛火震得摇摆不定。
火光摇晃,门外大风呼号,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沈南风打开了一点儿窗的缝隙,外面的月色刚刚上来,黑沉中有点儿清辉,风不算小,地上的雪一团一团滚。
秦川雪地上,木屋中说书人的声音绝望而悲怆。
“上天若可鉴,三寨百姓何其无辜?”
当一声锣鼓,刺得人耳膜发疼。
沈南风静静盯着桌面,眼中逐渐清明,更显冰寒。
“八十一条人命,八十一条人命!”老人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震得人心神欲裂。手中指锋如刀,猛地一击铜锣,撕心裂肺。
木屋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烛火急速晃动。
沈南风抬了抬眉,身后一道黑沉阴冷又无声无息的刀光正朝他逼近。
龙鳞刺——
一夜北风紧。
月涌大江流。
唐笑之忽地惊起,揉了揉散乱的长发。大河上的月色大多时候都不错,这时候,屋内像漏了一地清水,颇为可爱。
他梦见了不久以前的事情,譬如,如何挽着马缰牵沈南风走在黄河道边;如何在巴蜀茶棚下、雨帘中,刀剑一笑;如何雪地中相处一室,灯火正温。
说起来,明明是最近数月的事情,不知为何,想起来的时候,总让他觉得有些飘忽。
好像隔了无数的山山水水,隔了无数流年飞跃。
忽地,一线笛声顺着河面悠悠传来。他心头一跳,后背一僵,过了片刻才慢慢缓下来,苦笑一声道:“我倒忘了,这是移花宫的武器。”
况且这笛声清雅灵秀,细细听来,不像沈南风吹奏的曲子里,总带着一点儿难言的疏凉。
窗外月色正好,唐笑之推开窗子,任月光毫无阻隔地流淌进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江上笛请大家收藏:(www.zhuiyo.com)江上笛追哟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