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卿听了也掩唇笑起来，留明妄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他们。
“我吃饱了。”她佯怒地瞪了他们一眼，一跺脚站了起来。大抵是估着惠果的事要在这时拿出来说，便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外，还顺道带上了门。
孟柯见状表情也严肃起来，“师父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孔卿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最终却什么也没说，直接将长命锁拿了出来，放到孟柯眼前的桌上。
“这……这是惠果小师傅的？”
唐惜将长命锁交给他后，又用布包了几层。长命锁的成色仍有八分新，看来是一贯被人护得很好，可木纹的表面却又异常地光滑，大抵总被人握在手中摩挲。
如他所料，书生脸上最先闪过的是不可置信，甚至将它捧起来细细查看了一番，等到确认角落一个小小的惜字时，才有些脱力地跌坐到椅子上。
怪不得，怪不得师父他们知道自己的生辰，惠果完全了解他的口味和偏好，而他总觉得惠果格外亲切和熟悉……
他没法抑制住瞬间冲上来的愤怒，以及紧接其后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悲哀和痛心。短短几秒钟内眼前便蒙上了一层水光，孟柯闭了闭眼睛，声音颤抖又压抑，“他……他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唐惜。”他缓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念出这个久违的名字，再一睁眼，方觉已泪流满面。
“他如何狠得下心，将所有人弃之不顾，又如何狠得下心来找我？”
孟柯的嗓音沙哑起来，孔卿没见过他这般红着眼睛质问的模样，知道他是憋得狠了，无数条人命压在心上太久了，如今始作俑者出现，转瞬之间又逃走了。
他恨自己抓不住他，眼睁睁看他从眼前溜走，更恨自己就算抓住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师父。”孟柯垂着头抹了一把眼泪，突然无力起来，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句。
孟柯此刻无助得像根崩得太紧的弦，随时会断掉。
孔卿心软了，凑过去帮人擦眼泪，动作前所未有地轻柔，又将人脑袋揽进怀里。怀里的人拽着他的衣袖一动不动，孔卿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等他平复一些后，才缓缓道，“他脸上的伤是救人弄的。”
他感觉怀里的身体僵了一下，“刚逃走时他总是心神不宁，夜里做梦也梦到一大片红色的血泊，血泊里能看见那些人的笑脸。然后他就会惊醒。等醒了，疯魔般把赏赐的金银财宝堆到自己身上，觉得喘不过气。”
“吃不好也睡不好，兴许是良心受了谴责，兴许只是为了图个安宁，便出了家。”
孟柯抬起了头，眼神里还有些许与他格格不入的嘲弄。
“他是中过举的，晦涩的东西大多都能读一些。佛法无边，却没有一条渡得了他。夜里还是做梦，有的时候梦到你血肉模糊，醒来的时候汗珠和泪珠一起滚下脸颊。他盯着寺里的房梁，寻了白绫，但他依旧没踢翻凳子。方丈说他一心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或许只有佛祖才救得了他。”
“有天夜里守夜的小沙弥困了，打翻了香烛，火越烧越大，怎么也扑不灭。那一身伤便是救人的时候活生生给烧的。”
孔卿回想起唐惜几近偏执的神情，“我一次次冲进去，火从我的袈裟点到我的皮肤。烟呛进我的嗓子里，光险些灼瞎我的双目。我背出来的人都活过来了，就是他们都说我被火烧得脑子也坏了，又哭又笑的。”
“我觉得我见到了佛祖。”唐惜笑了笑，“我知道我是时候去找他了。”
就算如此，看到孟柯没有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更安然无恙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反倒没有勇气真正站到孟柯面前。
孔卿想起唐惜最后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孟柯还含着泪，眼神迷茫又挣扎，“他救了多少人又与我何干？他救了他们便能抹去他曾经害了人的事实吗？”
“他满心想着找官兵去救人，结果被拉起来关了好一阵，好容易确认没染上病，村子已经被封了。”明妄的声音先从门外传了进来，人才紧接着踏进来，“守卫的官兵对他说，你当然可以进去，但进去了便别再出来。”
明妄顿了顿，“他在那条线外徘徊了一天一夜，最后磕了三个响头，走了。”
其实是官兵拦着他，是县令害怕瘟疫蔓延，所以才封锁了村子。他本意是去救人，却被拦在门外，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苦苦哀求也没用，还得来羞辱般的一句当然可以进去，只不过有进无出罢了。孟柯惨淡地笑了一下。
他没法怪他，事实上就算唐惜进去了也于事无补，他谁也救不了，甚至可能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或许那个时候里面哪怕传出一声惨叫，他也会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可惜瘟疫杀人是无声的。”明妄板着脸，声音像冰碴一样硬邦邦地砸在他头上，“方才，黑白无常告诉我，唐惜被他们接走了。”
孟柯的手颤抖了一下，茶杯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没人去收拾，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将闪烁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似乎是在询问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明妄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刚刚她在门外时，听着书生带着哭腔的质问，起码还有几分生机，如今坐在那儿的人，像也被抽去了魂魄，木然得只剩了一个空壳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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