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果第二天来时，活生生又被一屋子酒气逼了出去。往日里敲门都是孔卿来开的，今天一开门却看见孟柯一脸的歉意，还说让他尽量轻些。
惠果踏了进去，屋内凌乱的床铺先映入眼帘，紧接着空气里浓重的醉意便扑面而来。孔卿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一头墨发垂至腰侧，虽带着一身酒气，睡姿却意外地端正，只是被子被挤成了一团，隐约露出里衣的一角来。
惠果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弹开。他有些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提着食盒走出房门。孟柯知他有话要说，怕吵着房里的人，将人身上的被子好好掖好后也跟着走了出来。
“孟施主……”惠果斟酌了片刻，仍觉不妥似地顿了顿，一想到刚才那幕又下定决心问道，“你当真是和孔施主共用一间房吗？”
“啊？”孟柯突然回想起方才房里的画面来，磕巴了一下，“不不是的，这次来赶考盘缠不太够，所以和师父将就了一下。昨夜师父喝得太多了而已。”
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移开眼神，“……房里是不太清爽，要不我们去明姑娘那儿看看吧。这个时候明姑娘也该醒了。”
他没等回答就敲起了门，倒是显得有些心虚。不过好在惠果没再追问下去。
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掩于寂静，没人应答，惠果一脸疑惑，他干笑了几声，“许是昨日明姑娘也喝多了。”
“要不我留下食盒先回去吧。”惠果的声音听来实在吓人，不到必要时候他基本是不开口的。
孟柯也知道，正寻思着解决办法，孔卿便将房门打开了，像是听过了他们的对话，一开口便道，“进来吧。”
孔卿应该是刚醒，头发还有些乱，并不复往常规整的发髻，一身白衣却是没缺席，也不像是急急忙忙赶这个点开的门。
孟柯第一次见他散下发来，倒更像误入凡尘的谪仙了。他迫使自己将目光从那头及腰长发上移开，“师父，明姑娘是否也醉得厉害了，方才敲门好一会儿都没应。要不要将她叫起来啊？她可最爱吃惠果小师傅做的菜了。”
“她已经走了。”
“走了？”孟柯十分诧异，“什么时候走的？为何走了？”
孔卿慢悠悠地踱进屏风后，看剪影的动静像是盘起了发髻，良久，才答道，“走得匆忙，许是地府有事，让她赶回去了。”
饭头一次吃得如此冷清，少了明妄，孟柯又怀揣着心事，期间他们几乎寥寥无语。
惠果临走前默默收拾着食盒，没有一丝预兆便道，“过两天我或许便会离开。”
从语气停顿里倒听得出几分斟酌，孟柯依旧感到意外，又想起惠果常常提起的缘字，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再次道了谢。毕竟惠果从第一次找来起，似乎就在一直强调这件事，他随时可能会走。孟柯自然也只能坦然接受。
可房间骤然变得冷清，明妄昨日折来的桂枝还摆在窗口，惠果做的饭菜还飘着余香，门便被轻声扣上了。
他倒不太习惯了。
相遇便有别离，道理谁都懂。但唯有小部分人有坦然接受的勇气，而剩下的大部分，在享受过相处的片刻快活后，那点快活就成了拉扯着钝肉的斧锯，从身上缓慢而又清晰地传来疼痛。
孟柯唯独不能在这一点上免俗。他惯常在梦里都被围绕在重重人群之中，四周的沸反盈天里。待一醒来，一切成空，只剩下空荡荡的安静。
那块钝肉便又被不痛不痒地磨了一下。
“师父，这世上所有的相遇，其实都是一个错误对吗？”孟柯恍惚了一会儿，直到目光从缀满枝头的桂花上挪开，看到孔卿朝他走了过来。
他的眼睛躲闪开来，避开对方的探究。他知道自己少有这般失态，只是方才一时间竟陷在里头出不来了。他本能是想扬起笑脸将情绪渡过去，然后若无其事地拔腿去往他的书桌。最终他却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乖乖地等着对方走过来。
他想孔卿起码会摸摸他的头。
的确，孔卿安慰人时似乎还只会将手挪到人后脑勺，将笨拙的善意藏进手掌的温度里。至于那些漫长而无妄的岁月，似乎并没有教会他其他的东西。不过只会将孤寂放大，又无限延展拉长罢了。
——他甚至连手都是冰凉的。
于是他的动作有一瞬的僵硬，孟柯感受到了，好在是和那一丝笨拙的善意一起。
那一刻孟柯什么也没想，主动贴近是没经过思考的反应，紧接着是抬起的手臂。人类的体温终究是滚烫的，如今抱着师父，就像怀里塞进了一块陈年的冰。孟柯轻叹了气，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孔卿先是愣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推开，动作僵硬地揽住了他。那点笨拙终究被善意掩过，他心里蹭地升起一簇火苗。
这个拥抱仿佛持续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咫尺之间。
也不知是不是将头埋着的原因，或是他说话间本就有一丝哽咽了，声音便闷闷的，“师父你好凉。”
孔卿见状便想把他从怀里捞起来，又被他抬起头来盯着，死死困着不松手。于是孔卿只得保持原来的姿势呆呆地立了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比起往常的神情来说甚至有些可爱，“你很暖和。”
孟柯噗呲一声笑出声来，相较于平日里，倒是显得有些放肆。孔卿没责怪他，跟着笑了起来，只叫他快些去看书，气氛难得地放松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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